罗什塔下“闭关”

罗什塔下“闭关”

     我从一个角度朝夕看罗什塔400天。这大概是鸠摩罗什（344----413）所无法想象的？尽管他生前能占卜吉凶，预言祸福，也不能预料1976年3月6日起，铁魔居士“闭关”于罗什塔下。罗什塔距离我的铁窗约30多米，铁窗如一个“画面”，从内往外看，罗什塔正在画面中，我少许移动，便能找到罗什塔在“画面”里的最佳位置， 这种构思的职业习惯，哪怕在铁窗里，“闭关”中，也难以消除，真是“本性难移”艺心难平。
　　我的窗口朝东，塔在窗户的对面，清晨阳光照射在塔尖上，使蓝色的天空有了一丝暖流，天逐渐变得明亮了，天色由深蓝色渐渐变成淡蓝、蓝中透紫，一会儿又变成了玫瑰红。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罗什塔最美，逆光中的罗什塔，有如鸠魔罗什站在佛前发愿，“存其本旨，必无差失，愿凡所宣泽，传统后世，咸共宏通，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诩者，当使梵身之后，舌不焦烂。”以后秦弘始十一于长安坐化时，鸠魔罗什的舌果不焦烂，可见他所翻译的心经、金刚经、般若、十住、法华、维摩、思孟、首椤严、持世佛藏、菩提藏、遗教菩提、无形呵欲，自在王固缘观，小无量寿新贤劫禅经、要禅、要解、弥勒成佛、弥勒下生、十诵律、十诵戒本、菩提戒本、释成实在十住中百二十门，诸论凡300余卷，唯十诵一卷，未及删繁，并畅显神源发挥神智，什少觉四大不愈与诸僧告别曰，自以暗蛛诩充传译，凡所出经纶300余卷，无一句一字之差。
　　夏日傍晚从窗户向外望去，塔身背后映衬着缤纷的晚霞，数以千计的飞燕围绕罗什塔上下翻飞，速如闪电，歌如交响，那种静与动的强烈对比，构成了一幅神奇的铁窗景象。这大概是佛陀特意为我安排的？早在1600多年前，鸠魔罗什也许就在我这个位置，在酥油灯下翻译佛经，一位后秦僧人，沦落在前大凉天王吕光、吕籑并不信奉佛教的君王驾前，心中自然常常涌动起深深的惆怅，罗什志在弘扬佛法，君王只是把他当做占卜吉凶，语言祸福的方士，罗什的痛苦大概也不次于安娜.卡列尼娜，但是他独自与佛祖的对话了。
    有几次夜里雷鸣加闪电，使我难以忘怀。黑云翻滚直压塔顶，雨的倾诉，雷的悲愤，震落了屋顶的尘埃，我变成出土的僵尸，躺在麦草堆里，向铁窗“画面”望去，霹雳一声巨响，闪电映照着罗什塔身，在一瞬间，我好像看到古凉州的历代灾难从雷鸣中一晃，也许因为有了罗什塔，凉州的地震天灾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这座震妖辟邪的塔，每过数百年，需要一位有缘的殉道者在它的脚下“闭关”。我大概便是20世纪70年代的一位，故此，应该说我是在礼县永坪牌里山峡经过7年苦修而得道，然后又在罗什塔下授法，于是才有了铁魔居士这个名字。鸠摩罗什在凉州10多年中，未能译经，总强迫他陪吕光、吕纂，弈棋共行纹枰黑白之道，受尽轻视、冷落、凌辱。吕纂杀吕绍自立为王，虽然没有多长时间，罗什已经看出，大凉国内，危机重重，吕纂的日子亦不会太久了。这时，吕纂亦已看清棋盘上的局势，哈哈大笑，投了一断，道：“砍胡奴头！”罗什为西域人，是个胡人 。吕纂这一着棋，断了罗什棋盘上的白龙之首，吕纂说：好比砍了他的头。
　　罗什忽然想起《易经》六十四卦中的首卦——乾卦，此乾卦的卦象之一，叫做“群龙无首”。罗什忽然想到，这“群龙无首”，并非天下大乱之意，而是说每个人都一样，是至高无上的，并非谁比谁更高、更强，所以人当自救，不必向外攀援他物。这与大乘佛法不颇为一致，一切法华竟空寂，非有非无，无生无灭；说毕竟空者，一切相皆空，至此，则心无所乐，便是真乐。罗什在凉州10余年，未得从事译经事业，但系统学习了汉语，大量接触了佛教以外的经史典籍，于佛法和《庄子》、《老子》、《易经》以及儒学，颇有融会贯通之外，孔子为《易经》作《系辞》说，“玄而又玄，众妙之门。”这些思想，都是相通的。一切生命之源，天地根本，该是一种空而灵，没有形象的存在。这才是大智慧应达到的境界，无常妙旨，决不在争一时之短长。至于下棋，则赢也罢，输也罢。其实，罗什早已看出，吕光另一个儿子吕超，正在积蓄力量，早晚要杀吕纂，而吕纂却浑然不觉。于是，吕纂话音一落，罗什亦哈哈大笑道：“不能砍胡奴头，胡奴砍人头！”将棋样一推，算作认输。罗什在凉州也是逆境啊!
　　八月时节，从铁窗看见的是晴朗的天空，塔的色调比以往更加协调，一阵秋风和着一阵悦耳的塔铃声，震动着凉州的上空。阳光、塔影，均显得格外明快。铁窗内关着我的肉体空壳，我的心灵早已冲破铁窗，站在塔顶。仿佛看见鸠魔罗什面色宁静，仰望前方。心潮起伏，浮现联翩的神态，在姚兴派来的大军簇拥之中，罗什坐在驿车上，尘埃滚滚向长安急驰。
　　原来吕超有个小名，叫“胡奴”，罗什这话，其实是句隐语，看似顶撞吕纂的话，实际是说，你砍不了我的头，倒是那个“胡奴”要砍你吕纂的头了。吕纂平日与罗什说笑话习惯了，也不以为意，知道赢了棋，很得意。 罗什话中之意，他至死未悟。第二年，吕纂被吕超所杀，应了罗什之语。同年，姚兴发兵，灭吕氏政权，以武力来迎接罗什，从此，结束了罗什在凉州16年的逆境生涯。
    寒冬，每当大雪纷飞时，“铁窗画面”好像铺了一层流动的白色网点，灰朦朦的天幕把罗什塔衬托得格外庄严。400天的“闭关”，我和罗什塔朝夕相伴。我的身体虽然在斗室之中，但我的心灵是自由的，时间漫游于天涯，并于诸佛圣僧交谈倾诉。应该说，这是一段难得的自我修练生活。不管人在何处？凡是有信仰的人，尤其对一位禅者来说，他的思想始终是自由自在的。

              本文摘自《清风朗月》一书  郑铁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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