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1/2009大年初四 晚,北京 观莲舍
春节期间,跟医生请了几天假,回到家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断断续续地写佛子心语。可是通过写作审查自心,不由得大吃一惊。之前以为自己只是在持咒数量上懈怠了,这时才发现,在得到了上师三宝慈悲护佑的同时,我却已经忘记了上师多少言教,辜负了上师三宝多少期望!
从八月底开始化疗,在最初的两个月里,我心里一直都很清静,乐观开朗,曾经很想将病中法喜充满的心路历程写下来。可是,当化疗进行到十一月份,化疗的副作用开始急剧显露出来,身体虚到了极限,整个人就像个纸片人似的,飘飘忽忽。经常恶心头晕得几天颗粒未进,有时候一连几天筋骨抽搐,疼得嚎啕大哭,整夜浑身发抖…… 当身体所要承受的痛苦长期超出了生理所能承受的极限,心理的平衡也被慢慢地打破了,经常需要忆念上师,一遍一遍地看上师的开示才能重回平静安然的心境。
十二月初的一天夜里,我突然发起高烧,同时因为血白细胞跌到极限失去了免疫力而被危急收治关进了隔离病房。七天七夜昏迷高烧不退,无人照顾,气喘不上来,医生束手无策。稍一清醒我就不停地持咒、念心经,向上师三宝祈祷。最后确诊是由于化疗引起了严重的间质性肺炎。当时医生小心翼翼地跟我说:必须先赶紧治肺炎才能再接着治肿瘤,否则很快会因为心力衰竭而死。不过,就算控制了肺炎也无法根治,而且任何治疗恶性肿瘤的方案都会加重肺炎。回到房间,我不由得放声大哭:撑了那么久,以为很快就能治愈了,谁想到反而又得了另一种来势汹汹的“绝症”,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得别的并发症呢?三十多岁人整天抱着个氧气瓶过日子,活得像七八十岁老太太那样,还不如不治呢;与其这样没完没了地活受罪,还不如死了直接还债去算了!
上师说过我不会有事,所以我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能逃过这些劫难,可还是对漫漫无期的病痛心怀恐惧,几度想过要放弃治疗。可一想起上师给我的信上说:“一定要保持乐观的心态,积极配合医学治疗……”,只好咬咬牙,坚持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请了一个临时护工,在她的搀扶下,心如止水地在几家专科医院咨询,看谁能综合治疗我的癌症和肺炎。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家具有综合治疗癌症和并发症经验的大医院,并非常幸运地马上得到了一个住院床位。
第二天一早,医生让我去拍片,检查全身肿瘤和肺炎的发展情况。在等候室里,看着窗外冬日的枯枝,我想起金刚经上的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于是告诉自己:这色身其实也是虚幻的,生生死死只不过是个过程,什么都不用去想。在等待拍片的三个小时里,我心无旁鹜、安安静静地持咒。进入CT室后,我开始猛烈地向法王如意宝、上师和观世音菩萨祈祷。出了CT室,不知怎的,我又习惯性地把自己的病给忘了,开始跟病友们有说有笑起来。
当天下午片子就出来了,出乎意料的是:肺部积水和心包积液已经消失了,肺炎已经不严重了!我就这样奇迹般地又度过了一个生命中的危险期!
虽然暂时没有了性命之虞,可是除了我的主管医师外,所有的医生都建议我不要再进藏了,否则不仅会重新加重肺炎,还会诱使癌症复发。这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个晴天霹雳!即使第一次得知自己患上恶性肿瘤和急性肺炎时,都没有使我受到这么大的打击!
过去的这一年,仿佛一下子把这一生过完:从皈依,到立志实修、罹患癌症、看破如梦尘世、放弃欧盟永久居留权和巴黎塞纳河边紧邻埃菲尔铁塔的居所,直至向往到五明佛学院终身修行无上密法,好像自己这一生已书写完毕。我自己很清楚,将来也许不再重得健康的身体。正因为生命如此的迅猛无常,去日苦多,只想病一好就马上到五明佛学院全心修行,到扎西持林闭关。对我来说,世间最美丽的莫过于那身红色的僧衣,最神圣的地方就是喇荣,最清静的地方就是扎西持林。看着喇荣满山的小屋子,我就会快乐地憧憬:哪间会是我的小木屋呢?在那里,能亲近依止上师,有那么多佛菩萨的加持,有那么多道友的鼓励帮助,一定会进步很快的。如果以后再也不能进藏,即使穿上红色的僧衣,独自一人留在汉地修行密法,什么时候才有进步啊。
我突然迷茫起来,好像找不到家的孩子,不知何去何从,心里觉得很孤单委屈,难过得不想再去看扎西持林和喇荣的照片,甚至开始自怨自艾起来:我前世到底干了多少大坏事,为什么要接二连三地承受那么多的业障和道障呢?
上师安慰我:“在汉地好好修行也是可以的。”我知道,上师是要我放下执着。可是心里还是万般不甘心不情愿,好几天都沉浸在哀伤中,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上师。
这几个月里,身体每经历一场死去活来的病痛折磨,几次死里逃生, 醒来,都让我对无常、轮回痛苦和因果有了更切肤的体会,都逼着我将心中的执着生生地层层剥离掉:无论功名利禄、爱恨情仇,多少前尘往事、身前身后,都如此的不堪一击: 过去不可追,今日留不住,明日抓不着! 蓦然回首,曾经以为真实拥有的一切却已瞬间幻灭,随风飘逝!一天,一位师兄在知道我的病后跟我说“要思维缘起性空”时,我仿如受到当头一棒。
扪心自问,如果现在还有什么让我牵挂的,也许就是我对藏地的情感。过去几年在高原上驰车流浪的日子,也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我的血液里还流淌着自由奔放的因子,也只有藏地才能让我这颗在都市里狂躁不安的心得到沉淀(得病前我甚至做好了将来找个山洞闭关一两年的思想准备)。如果不能再回到藏地,就好比换血一样的难受。
我去年就报名参加了学院般若班的学习,患病后还是坚持了下来。可是近一个月来,因为种种客观主观原因,没有再看过一个字。今天晚上不知为什么,突然打开了益西彭措堪布关于全知麦彭仁波切的《抉择二无我》的讲记。堪布讲到:“我执是烦恼之源,我执是轮回之根,轮回的过患都是从我执这个根本引发的。” 看完这部分讲记,我不得不低下了头。上师永远都知道如何引导弟子:每当我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两三天后总能在不经意中看到各种相关的开示,让我释怀。上师开示过:“不论修哪个法门,若只是做表面文章,而不肯硬碰硬在自心上下功夫,解脱都将遥遥无期。” 是啊,如果我还继续缘着,不肯放下心中的执着,还谈什么解脱呢?
全知麦彭仁波切说:“乃至未彻底生起定解之间,应当练习正见。” 每天面对无常和病痛,又看了上师和祖师大德们那么多关于无常、病痛、生死禅修、空性的言教,我以为自己对无常已经比较坦然了,可我却没有积极地利用这段经历对各种闻思正见进行不断的思维串习,对无常、菩提心、空性等等正见还没有生起坚定的定解。当再次面对巨大的无常、受到外境的影响时,依然堕入旧习气里,依然被强大的我执牵着走,任由轮回业力的驱使。
上师曾经要求我好好练习菩提心,说:“这样,你的病痛就不再是被动承受的一个苦难,而是令你生起真实菩提心的如意宝。你将不会白白受苦,病痛本身变得有意义。”
可我近两个月来却自怨自艾,已经惰于修习菩提心了。忘记了上师三宝的言教,真的非常非常羞愧、难过。突然想起上师的那句话“在汉地好好修行也是可以的”。可我现在都没有好好修行,不在自心上下功夫,去到藏地又能好好修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