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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雄在雪漠家当东 因为万雄是个有良知的法官,我也帮过他。他在某次提拔之前,我给那时的市委张书记发过短信,希望他照顾一下。那时我想,万雄要是有了实权,凉州就会多一点公正。这是我今生里唯一的一次求“官”。此前,有很多官员想帮我的忙,有人甚至想给我妻子解决工作,我都拒绝了。 听了万雄的死讯后,我很幸慰自己曾帮过他。但又想,要是他没有进城,要是他仍在乡下当一个法庭庭长,那么,他还会不会自杀?他在丰乐法庭当庭长时,是多么快乐啊。他常常开了那辆法庭的警车,载了我,走东走西,我们总是一车欢乐,一路笑声。要是他不进城,不当更大的官,他还会自杀吗? 看来,当了副院长的他,并没有真正快乐。当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总是看到很多不完美时,也许会有压抑和不快。时间长了,那压抑和不快会像硫酸一样腐蚀他的心。他的抑郁症,跟环境不无关系。 我和张万雄是君子之交,我们之间,真的是清如淡水的。陈亦新给他的女儿辅导作文时,不收学费,万雄就会在过年时送几瓶酒相谢。那酒尚在,人却没了。 除了这几瓶酒,他还送我几本好书,我也会赠给他我的新作,我们间的物质交流,就这些。此外,我们就只有精神上的交流了。 相聚时,我们的话题,多是文学。张万雄的读书层次很高,他对文学的观点,大多内行,常有惊人之语。若是他搞文学评论,也会成名的,可惜,他对文学的研究,只是浅尝辄止,并不深入。他最有兴趣的,还是法律。但因为近些年武威老出一些震惊全国的冤案,我一提这些案子,一追问,他的脸上就会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虽然那些案子跟他无关,他也根本没有力量去纠正那些历史的或是当代的错误。有好些案子,在他当法官前,就已经结了。在他手里,没听说有啥冤案。 看到他痛苦时,我也会劝他:你虽然改变不了社会,但你尽量别做昧心事就行了。他说,这还用说吗?他说经他手的案子,他都会尽量做到公正。 万雄为人随和,虽然当着法官,却一点没有架子,他为我当过大东,当过司机――在某次上海记者采访我时,他亲自开车,送我和那位记者去我的家乡。那次,我们采访了一些民间艺人,到了我以前工作过的地方,得到了很多材料。 他一直在关心我的创作。小说《西夏的苍狼》里,有的素材就是他告诉我的。没有那素材的激发,就不会有《西夏的苍狼》。 前几天,儿子还希望我多去武威,说你只要跟张万雄他们多聊聊,就会有无数的素材。我说好,等过完年后,那边一暖,我们就去一趟武威,多待些日子。 可没几天,却听到了噩耗。 心头就多了浓浓的雾。我的妻和陈亦新,也是这样。听到万雄的死,比听到有些亲戚的死,更加让我们痛惜。 这么好的人,就这么走了。 都说,要是得了恶病,是没办法的事。可这种死法,谁都想不通。 我却从他的走里,读出了他多年来的心灵挣扎。 他是个多好的法官啊,业务好,有良知,家乡需要这样的人,可是他选择了死去。为什么呢?我一声声追问,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却又没个清晰思路。 听朋友说,死之前,他想换一个单位。又听说,因为工作,似乎发生过一些争执和不快。朋友说,也许,这最后的一点儿不快,成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我并不这样认为,万雄不是个小气人。他的心里,很少有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多年来,我们之间的话题,多是大事。让他绝望的,定然不是那些鸡零狗碎的小事。 在他的遗书里,他说:“我的死,是我的个性发展的必然结果。”叫家人不要找组织的麻烦。他说,他的死,不能埋怨任何人。 我想,他是真的绝望了。 我想,那叫他绝望的力量定然很大。在他的心中,那种可怕的绝望汹涌而来,不可一世,冲垮了他对朋友的友情,冲垮了他对父母的亲情,冲垮了他对妻子的爱,冲垮了他对女儿的爱。那时节,他的世界里的一切,都无法抵挡那种绝望时,他才会选择走这条路。 这股让那个曾经灿烂地微笑的青年、患上重度抑郁症的力量,定然是世上最可怕的力量。它绝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也超越了任何的标签。 以前,他老是希望我的这支笔,能写出他想说的话。我也想这样,可是,这世上,有些话,其实是不能说的。 在万雄的生命里,我只能做一个遥远的夜幕下的火把。我给不了他多少光。当他目光转向我时,也许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光。当他背向我时,他看到的,也许是无边的夜幕。 他就是在那夜幕里跳楼的。 他摔得很惨。当清晨的曙光出现时,他摔烂的身子就叫严寒冻硬了。人们先得弄消了他冻僵的身子,才能为他美容,才能让他用相对美好些的表情,去面对更多疑惑的人。 那么,他为啥选择了在法院里自杀呢? 不知道。 他在遗书里说,不要举办任何仪式,就把那骨灰,撒进腾格里大沙漠吧。 记者张文生说,有些人看了那遗书,就说,那是他太爱雪漠的《大漠祭》了。 只是,他的那种惨烈的死法,实在是太扎眼了,只看到甚至想到那惨相,就会让很多人受到伤害。 都说,这年头死的,咋尽是一些不该死的人?。 6 万雄死后,我正在广东。我马上打电话给我的学生,请他代表我,送去一个花圈。学生遵嘱送了去,却发现还没设灵堂,说是他的善后工作正在进行,还没决定设不设灵堂。 他的死,让亲人们痛不欲生。 另一位朋友谈到了他的遗言。他在那最后的文字中,将好些物品都分了。比如,他说家里有一条烟,叫人送给他的司机;还有些字画,都分给了朋友。朋友说,他的遗书,是那么有人情味。 难道,他会想不到,自己的死,对亲人来说,会是多大的打击? 朋友说,万雄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是个理性的人,那死前徘徊的近一个小时里,他不会想不到妻子和女儿。但他选择了这种惨烈的方式,等于在说:我不想跟你们玩了。 朋友说,也许,你不该劝他遵循那游戏规则的。因为他要是遵循了,快乐的希望就很渺茫。因为无论到哪里,只要有那规则,他就不可能快乐,除非他像你一样洁身自好。否则,他的清醒和他的遵循,就会让他人格分裂。这样,他就很难挣脱他自己。 朋友问,他是不是有种宁为玉碎的味道? 我无语。 憋了许久,我才说:即使你说得有道理,但还是有人会遣责万雄,说他不是一个好儿子,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丈夫。 朋友却说,他愿意承担这几个“不是”,但他仍然选择了这种惨烈。他定然有他的想法。他可以有无数的死法,如喝安眠药,如上吊,如投水,他为啥选择了跳楼呢?他也可以在其它地方去死,他为啥选择在法院里呢?他的死本身,是不是也是一种态度和发言? 我仍然无语。 一位外地朋友发来短信说:“张万雄的自杀,和你《白虎关》中莹儿自杀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被那种人文环境给扼杀了,那些规矩都是魔桶。” 我不知道他说得有没有道理? 7 万雄的老婆没工作,女儿正上高中。他这一去,老婆“露水曳到半山坡”,女儿上大学的学费是否有了着落?家里人以后的生活,都成问题了。朋友们就希望那善后,能处理得好一些,但听说,因为是自杀,这事有些难办。 朋友们都在为他争取,理由有几点: 一是他带病工作。抑郁症是很可怕的疾病——他曾因为这病住过院。既然政府已向媒体承认了死因是抑郁症,这症的自杀率又超过正常人的20多倍,那么,他的死,单位不能说全无责任。因为,要是他得到了中央电视台对抑郁症患者崔永元的那种照料,结局可能是另外一种; 二是他死的地点是在法院。他是在加班时出事的,死在了单位。死前,他还处理了一些案卷材料; 三是他在遗书中明确写了,是“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过大”,才觉得“生不如死”,因而自杀的。 一位懂医的朋友说:抑郁症多数病例有反复发作的倾向,每次发作大多数可以缓解。要是张万雄在抑郁症发作时,遇到了好的善缘,就能缓解症状,跨过这一关。要是工作压力过大,定然会加重病情,必然会导致不好的后果。他说,从本质上说,抑郁症的自杀,跟高血压的脑溢血死亡,是性质相同的一种后果。若是高血压患者死于加班,家人会得到妥善照顾的话,那么,死于加班的抑郁症患者的亲人,也应该得到相应的照顾。 好心的朋友们还找了其它一些理由:比如,万雄死前,在单位里徘徊了半个多小时,单位值班者为啥没去问询?为什么死者于晚上九时多跳楼,次日才被发现?单位是如何安排人值班的?若是有合格的值班制度,若是问询或照料死前明显痛苦焦虑的万雄,或将跳楼后也许只是受伤的万雄及时送往医院,是不是可以避免一次悲剧? 我也理解朋友们的好心,他们并不想追求谁的责任,他们只是想为万雄的妻子和女儿争取到一些必要的帮助。 朋友告诉我,因为万雄是自杀,争取起来,可能会有些困难。听到这,我忽然感到寒心。我想,不管咋说,作为一块土儿的同事,想必应该有一份起码的同情心吧?人家尸骨未寒,怎能冷漠如此?要知道,人家明明是病人呀,中央电视台的崔永元患这病时,台里都当成了大事,派专人跟随、照顾、护理。不然,崔永元早没了。在凉州法院,万雄患抑郁症,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我不知道他是否得到过相应的照顾? 我想,要是万雄在天有灵,知道朋友们的好意和争取的困难时,不知会咋想? 在生前,做为副院长,有很多人巴结他,他一死,连为妻子女儿争取一点儿经济上的帮助都成了很困难的事。我想,在他死前,要是了解到这一点,还会不会自杀? 这时候谈这话题,似乎有些晚了。不过,我的眼前,老是晃着那个小女孩的面孔。唉,她是那么的文静和弱小。 每次,一想到她,我就会发怒。我就会恶狠狠地骂万雄。 我说,你应该想到你家人的。你定然想不到,你那样死了,朋友的那点可怜愿望,想要实现,都会费很多气力。 我说,知道不,你待在那个位置上,因为你的良知,世上就会多一点公平。你一走,那位子空了,上来的那人,还如不如你? 我说,你甚至也可以选择辞职和养病,但只要你活着,对你的家人来说,就是一种贡献。 我相信,要是他死前,听了我的这骂,也许就不会跳楼了。我很后悔,没这样骂过他。不过,他从来没说过他想死,我也就没有机会骂他了。 我多想能这样骂骂他呀! 于是,我再一次给一些朋友打了电话。虽然别人觉得不吉利,我还是告诉他们:若是心上有了过不去的事,一定要给雪漠打电话,或是来找我,我带他们到处走走。我很怕他们像万雄那样,不打招呼,就去做这种没法挽回的事。 他们答应了我。 我说,哪怕仅仅是为了你们的亲人,你们也要珍惜生命。 这,也成了我写这篇文章的理由之一。 8 我放下了手头正在写的小说,用了我黄金生命段里的四天时间,用蘸着血泪的文字,来悼念我的好友张万雄。 我更想告诉读者:别将万雄的死,跟某些腐败分子的死相提并论。万雄是我的朋友,是我能想念一生、痛惜一生的朋友,是我想到凉州时的温暖之一。 愿我的每一位朋友,都能善待自己,都能珍惜生命。 我希望看到此文的朋友,能理解我的心情。若有让自己不舒服的内容,也请谅解。这是我对朋友的一种态度。这个时候,能为他说话、愿为他说话的人很少了。需要我说话时,我当然得说话。若有个别内容惹人不舒服,那也是我为想帮助他的人提供的一个理由。请理解我的这点善心。 我更不希望人们用惯常的那种对待官员之死的幸灾乐祸的口吻,来谈论我的朋友之死。我不愿让任何一种猜忌和偏激的污水,泼向我这位还有追求和向往的朋友。 我会一直关注这事,并将相关内容补入我的文章,选入我的文集,以传诸后世。 我希望一些有权的朋友,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帮帮那位失去父亲的孩子,并安慰更多的心灵受到创伤的人。 我希望我的文字,能成为你们的一个帮助他们的理由。 我会用我的笔,记下你们的所有善行! 本文欢迎转载! 下面,附上我从网上下载的张万雄的遗书,那字里行间,你也能读他灵魂的那份干净—— |